衣铺街无裁衣人,铜铺街也没铜匠
衣铺街无裁衣人,铜铺街也没铜匠
7月22日,大暑,我们来到了长沙烟火气最盛的地方。
步行街、坡子街,烈日阻挡不了人们逛街的热情。商场里,人潮涌动,在拥有中央空调的商场逛街,也是避暑的方式。
但在老长沙,烈日里逛街,是件需要勇气的事情。那时没有空调,没有琳琅满目的商场。买油要到油铺街、买衣服到衣铺街、买书有专门的书铺街……畅快淋漓地购回物,几乎要走遍整个长沙城。
城市街道、小巷分工明确,虽让人奔波,也令人怀念。这些功能性、行业性的街道、小巷,在集中而丰富的现代商业中逐渐落寞下去,传统的匠人星散于城市的各个角落,小巷,只留下地名。大暑的午后,我们走进衣铺街、铜铺街,趁它们还没有完全被人遗忘。
撰文/记者唐兵兵实习生孟令坤
() 伍厚德堂,曾经是坡子街的制高点
坡子街与衣铺街相接,前者是长沙的商业中心,吃货的天堂;后者,却只是一条不被人注意的小巷子。在现代商业语境里,地理位置,像一门玄学。多次在坡子街觅食,走过衣铺街街口,甚至误入其中,却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条小巷,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审视衣铺街。如今不到两百米长的衣铺街,往北与坡子街相连,往南是人民西路,处于繁华之间,却很落寞。
伍厚德堂,位于坡子街与衣铺街的交会处,历史与辉煌却完全属于坡子街,与衣铺街无关。
伍厚德堂这座公馆,在寸土寸金的坡子街完整保留下来,算是一个奇迹。“商业中心,更新换代太快了。”坡子街街道的工作人员感慨道,老街的有机更新已经开始,小巷里到处施工,“八月份完工,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伍厚德堂,1946”是这座公馆简洁的介绍,也是老街能够明确感受、触摸到的历史。伍厚德堂如今是个高端饭店,曾经的主人伍芷清是湘潭人,他的父亲伍舜卿是长沙钱业“四大金刚”之一裕顺长钱庄的创始人。伍舜卿民初到长沙经营,收进纹丝银和扎银,铸成元宝发家,成为巨富。“马日事变”后,何键驻扎湖南,第四路军总指挥部将征收的鸦片烟税款、盐税、军饷都存入裕顺长钱庄。伍芷清还是当时的印花局长,伍家曾经的辉煌,能从湘潭伍家花园的残存里窥见。
裕顺长钱庄未能逃过“文夕大火”的浩劫,抗战胜利后,伍芷清从重庆回到长沙,重操旧业,在钱庄旧址上建起了伍厚德堂。“这里曾经是坡子街的制高点,在楼上可以俯瞰整个坡子街。”杨珊是伍厚德堂的工作人员,常常当导游,带客人参观这座公馆,对这座老建筑的历史如数家珍。据说,伍厚德堂由当时长沙有名的泥木匠人祖利凯父子建造,西式为表,中式为体,整栋建筑分为前、中、后三个部分,前部两层,中部四层,西侧有突出的八角楼。进入大厅,古色古香,一个屏风挡住了向里张望的视线。越过屏风,可以沿着大门望到深处。“几个大门其实是有轻微错开的,这是风水的讲究,意味着只进不出。”杨珊向我们解释其中玄机。穿过前厅,是两个对称的天井,在杨珊的提示下,我们才发现墙面微斜,“这是为了阳光进入”。老建筑细节处的精巧,让人惊叹。后厅有金库,还有通往湘江边的密道。杨珊打开密道的小门,早已不通。尘封的,还有关于公馆不为人知的往事。
“这个包厢,曾经是伍芷清母亲的卧室。”杨珊推开一扇门,屋内光线昏暗,镶嵌彩色玻璃,旧式钟表、家具,让人恍若隔世。“原来这里有戏台,老人家就在卧室听戏。”据说,当年梅兰芳就曾受到伍家邀请在公馆唱过戏。
沿着狭小而陡峭的木梯,登上公馆顶楼,能够看到拔地而起的高楼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个坡子街曾经的制高点,被高楼俯瞰着。
()铜铺街,曾经是有名的茶馆一条街
从坡子街转入衣铺街,像是换了一个世界,小巷聚集着各种“苍蝇小店”。瓦罐汤店、馄饨店、租房中介、便利店……像城市中的一条小小缝隙,收容着城市边缘者的生活和梦想。小巷也在更新,脚手架架满整个街道,炎日下,工人们依旧没有停止施工。沿街的商户并不见抱怨,店铺照样开门,耐心等候上门的客人,他们习惯了有序的混乱,也习惯蛰伏和等待。
衣铺街,已经很难找到关于衣服的印记。在清嘉庆《善化县志》的地图上,这条街叫作衣服街。据资料记载,1949年前,这里还是服装、衣铺集中的商业街市。
铜铺街的记忆,比衣铺街深刻一些。铜铺街位于坡子街南侧,东与樊西巷、衣铺街、上黎家坡巷汇接,西与路边井、石门坎、松柏里相连。东高西低,曾经两旁是林立的铜匠铺,夏日里,风箱呼呼,铜匠赤身打铜,热烈得很。铜壶、铜火锅、铜脸盆、水烟袋、旱烟袋头嘴……在铜匠的手中,铜,变成所有的日常容器。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全行业公私合营,大部分铜匠进入国营化工机械厂,成为工人。铝制品、不锈钢、塑料制品的兴起,让铜匠们彻底没有了用武之地。街上的小铺面陆续消失,铺面也成了住家户。
上个世纪90年代,铜铺街曾以另外一种方式重新兴起,成为长沙有名的茶馆一条街。据说缘起是一位曹姓的下岗女工,在这里开起了第一家“网红店”——金康包点,还开了街上第一家麻将馆兼茶馆,取名“吉祥”,一块钱一杯清茶,可以坐上一天,生意火爆。街坊效仿,短短的铜铺街很快有了数十家茶馆。老照片里,依旧能看到铜铺街早上喝茶的热闹场景。2011年,路边井、铜铺街拆迁启动,金康包点、李记小吃店、庆胖子粉店……与铜铺街一同成为历史,地图上找不到铜铺街,唯一一个与铜铺街地名相关的,是铜铺街小学。
“清朝后期,才开始形成这种行业性的街巷。”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陈先枢说。在此之前,为避免恶性竞争,长沙各行业中有约定俗成的“上七下八家”说法,也就是说,同行的店铺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清末,长沙商贸零售业兴盛,这种陈规被打破,形成了数十条行业街市。粮行米厂集中在草潮门一带,油盐花纱号多设大西门,鞭炮土布庄分布在太平街,绸布店盘踞在八角亭,书局集中在南阳街,土果行主要设在下河街一带,皮货店多设在白马巷,油鞋店集中在化龙池,雨伞店以老照壁较集中,木器荟萃于皇仓街,铜器店聚集于铜铺街,裁衣店多在衣铺街,油号以油铺街较多。陈规的打破,带来的不仅是竞争,还有合作,也带来了小巷的繁荣。
传统的行业性街道都已落寞,衣铺街已无裁衣人,铜铺街不但没有铜匠,连街道也不复存在。唯一庆幸的是,城市,还记得他们。
() 铜铺街小学,是许多人的少年记忆
“这是个老房子,以前是个旅社,叫文华旅社。”坡子街街道的工作人员在衣铺街14号停下脚步,木门斑驳,庭院深深,光线幽暗。一个老人坐在一张躺椅上,好奇地看着我们,与之对话,只是笑笑。租住其中的一个中年人告诉我们,那老人已经90多岁,姓贺,丈夫是曾经的湖南旅社总经理。进入屋内,远比我们想象中的宽大,二楼走廊环绕,两边都是房间,可以容纳十几户人家。这栋老屋,建于1946年,是当时的商人林有国投资兴建。1956年,公私合营,改名“文华旅社”,隶属于长沙饮食服务公司。改革开放后,旅社歇业,这里成了职工宿舍。
“我的父亲叫朱二爹,是个铜匠,打铜盆,打烟斗。”朱丽陵的“丽陵米粉店”在文华旅社旁边,店对面是铜铺街小学。午后,她在店门口乘凉,尽管四周都是脚手架和喧闹声,依旧气定神闲。朱丽陵今年68岁,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1997年,下岗后,在父亲的铜铺开起早餐店,对周边的建设和改变,早已习以为常。在朱丽陵的记忆里,铜铺街曾经有数十家铜铺,铜匠们在码头进原材料,再根据客户的需要把铜打制成各种生活用品,给父亲拉风箱,是她温暖的儿时记忆。
朱丽陵收藏着父亲留下来的打铜用的石臼,方形石臼嵌在木架上,有一个盆状凹陷,“打铜盆用的,这条街上应该只剩下这一个了”。这个石臼的使命,就是讲述这条街与铜相关的历史。
对面的铜铺街小学,可以看到更久远的历史。那里保留着的一对石狮子,是清代万寿宫的唯一遗存。铜铺街小学,就是万寿宫的旧址。长沙城内曾经有两座万寿宫,一座位于现在五一广场东侧,一座在铜铺街。当年铜铺街的万寿宫规模浩大,关圣殿、文昌殿、财神殿、大雄殿、雷祖殿、杜康殿一应俱全。文夕大火后,万寿宫只剩下几堵残墙和门前的一对石狮子。
大火过后,江西人在万寿宫原址上建立江西小学,后来改名为铜铺街小学,是不少衣铺街、铜铺街人的少年记忆。在铜铺街小学门口的朱丽陵,却阴差阳错错过了家门口的这所学校。“我们这条街上,1952年生的孩子特别多,到了上学的时候,铜铺街小学容纳不了,就到坡子街去上学。”朱丽陵颇为遗憾地说。
不到两百米长的衣铺街,很容易就走完了。衣铺街南边与人民西路交会,人民西路车辆如织,穿过马路,是下黎家坡巷,下黎家坡巷的有机更新已经完成,白墙黑瓦,焕然一新,是衣铺街、铜铺街未来的样子。
参考文献:《湖南老街》欧阳晓东主编《一个城市的记忆——老地图中的长沙》沈小丁编著“城市记忆CityMemory”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