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专版】一位女“入殓师”袒露20年人生苦乐,曾作为全国殡葬业代表在中南海发言——人生后花园的守望者
信息来源:湖南日报 时间:2015-10-24 09:37 大 中 小
(《湖南日报》2015年10月24日11版 专版)
新湖南客户端记者 周红泉
湖南日报记者 陈勇
■导读
这里,
被称为生命旅程的终点,
常跟死神、遗体、亡灵联系一起,
外界讳莫如深。
这一群人,
从不主动跟人握手,
不说“再见”,
过年不轻易跟人打电话。
他们被称为“入殓师”。
湘潭申知,
就是其中一位。
20年前,
她作为一名牌大学毕生,
辞去外企白领,
在这行一干就是20年,
并作为全国殡葬业代表在中南海发言。
她为什么选择这里?她在这里经历了什么,
背后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经历这么多生死,
她对生命有着怎样的领悟?
9月18日,
记者走近她,
还原她不一样的人生轨迹。
入行
18日上午。
湘潭殡仪馆陵园。
秋雨霏霏。
沿墓碑缓缓走过,
申知不时俯身,
扯掉墓前青草、扶正倾斜的祭板,
动作轻柔。
雨点洒落在松柏上,
沙沙细响。
如同《在天堂里》,
一首忧伤的安慰曲。
若非亲见,
没人会将眼前这位温情、专注的美丽女子,
与这样一个行业联系起来。
她,
原本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22年前,
申知20岁。
刚从广州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她,
已在当地一家外企担任总经理助理。
名牌大学毕业、外企白领,
如果不是父亲的坚持,
她人生轨迹会完全不一样。
“毕业第二年,
父亲给我打电话说的是‘民政系统招人,
你回来考下’。
”申知说,
父亲是从空军侦察部队转业的老民政人,
曾多次在部队演习中夺冠。
后来,
父亲患上冠心病,
特别担心身体出意外,
希望女儿留在身边。
申知是家中的独女,
打小孝顺,
答应了父亲。
当时招考单位名义上是殡葬管理所,
像是个行政管理部门。
后来才知道,
实际上班地方是殡仪馆。
”申知回忆,
父亲没跟她明说。
在父亲看来,
干什么都一样。
“对他们那一代人来说,
信仰就是生命。
”一有机会就希望“女承父志”。
申知通过了考试。
第一天上班,
申知骑着自行车跟在父亲后面,
心里一路直打鼓。
一到殡仪馆,
她第一感觉“很破,
很简陋”。
“走进遗体储存间,
看到地面上一整排遗体,
就那样直挺挺地躺着时,
脑袋像炸开了一样。
”申知说,
“你仿佛可以看到遮布后一个个苍白的面容,
心冰凉的。
”
申知当即打起退堂鼓。
父亲一再劝她“先试一试”,
申知只好答应。
“签合同时,
耍了个小心眼,
只签了最短的期限。
”申知回忆。
她心里残留最后一丝侥幸——“好歹我也是名牌大学生,
总不会让我直接去搬遗体吧?”
恐惧
很快,
申知最担心的事来了。
“当时的殡仪馆有一个惯例,
无论是谁,
进来第一份工作,
就是接运遗体。
只有打破心里这道坎,
才能往下走。
”
时隔20年,
申知仍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去接运遗体的细节。
“当时我值夜班。
熬到深夜十二点,
我想今晚应该没情况了吧,
正迷迷糊糊睡着了。
突然,
电话铃尖锐地叫了起来。
”申知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时来电一般只有一种情况,
就是有人去世了,
要我们去运遗体。
”
申知硬着头皮和同事去了。
“爬上五楼,
看到遗体,
整个人吓得像木偶一样。
”申知回忆,
当时殡仪馆的遗体搬运工具是老式木匣子,
很沉。
在同事指挥下,
申知机械地和对方一起将遗体装进木匣子里,
从五楼抬到一楼。
“几乎用尽了我全部的力量,
加之楼道狭窄,
下来后双腿直哆嗦。
”
等撑到把遗体装上车,
申知随即瘫在地上。
身体本能地恶心、呕吐,
几天都吃不下饭,
晚上被噩梦轮番纠缠。
“当时就不想干了。
‘干吗呀,
我一个大学生。
在外企当总经理助理,
平时也就写点材料,
跟着开开会,
在别人看来都很神气的’。
”说起当年情景,
申知眼圈微红。
馆里的同事劝慰她。
一位曾是省劳模的赵姐对她说:“这种情况每个殡葬人都要经历、面对。
当年,
我比你的反应还厉害。
咬咬牙,
闯过这关就好了。
”
“别人能行,
为什么我就不行?”可能遗传了父亲“不服输”的血性,
申知骨子里的倔劲也上来了——“不能就这样走了,
让别人看不起。
要走,
也要做出一点成绩。
”
就这样,
申知咬牙留了下来。
有了第一次,
就有第二次……闯过了第一关后,
申知慢慢发现,
“见多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一名普通的入殓师到班长,
申知渐渐习惯了这份工作。
“后来有调工作的机会时,
又觉得反正身上已打上殡葬行业这个烙印,
到哪都抹不掉,
调其他地方还会被当成‘异类’,
不如就在这里干下去。
”
慰藉
三尺平台,
老者安详地躺在那里,
仿佛熟睡般。
几位亲人站在一侧,
接过申知手中拧干的毛巾,
轻拭老者双脚、扣好最后一颗衣扣、为老者穿上鞋子,
满面泪痕,
继而失声痛哭……
这是一个生命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程。
这些年,
申知见过太多亲人被分割、被撕裂的伤痛。
她只希望通过自己的服务和努力,
将这种伤痛减轻些许。
或许是巧合,
申知第一次遗体整容对象,
是一个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女大学生。
那还是1995年,
因为意外,
那个姑娘从二楼摔下来,
不幸头先着地,
造成脊椎骨断裂。
人当场就没了。
”
而让申知怜惜不已的是,
当时那个姑娘非常节约,
一个月工资只有300块,
她每个月只给自己留50块作生活费用。
其他的全部存了下来。
“她妈妈跪在地上,
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想,
才20岁出头、又那么懂事的一个好姑娘,
说没就没了。
当时特别想做点什么,
弥补一下遗憾。
”
在给遗体化妆的时候,
申知似乎忘记了害怕,
心里只有对姑娘的怜悯。
她给姑娘遗体换上干净衣服,
用小毛巾轻拭姑娘的脸、头发指甲缝。
又给姑娘打上粉底、涂上腮红,
化了简妆,
又遵循自然本色。
最后,
申知轻轻按摩姑娘的手,
让其软下来,
将一只交握着另一只,
安放在腹部。
显出轻松、安详和休息的姿态。
做好这一切,
仿佛姑娘不曾离去,
只是躺在那睡着了。
如同电影《入殓师》里的一幕:“让已经冰冷的人重新焕发生机,
给她永恒的美丽”。
直到这一刻,
姑娘母亲的情绪终于爆发。
抱着女儿遗体恸哭不已,
“你不舍得吃、不舍得穿,
留下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最后,
母亲把女儿的存折连同衣服全烧了。
托马斯•林奇《殡葬人手记》写道,
安葬死者经过那么多的程序,
就是要表明,
他们曾经生活过,
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别于一块石头、一棵杜鹃花,
或一头猩猩,
他们的生活值得叙说和回忆。
在申知看来,
为逝者做的这些,
更多的是为生者带来慰藉。
为此,
她自学了人体解剖学、色彩学、化妆整容技术等,
提高自己的专业水平。
有次,
殡仪馆收到一位因交通事故造成肢体残缺不全、容颜尽毁的逝者。
家属悲痛不已。
为尽可能还原逝者生前的仪容,
让亲属得到安慰,
申知和同事对照逝者生前的照片,
制定了精细的整容方案。
重做了头颅,
用固体材料作了鼻子。
几个小时的精心修饰,
当家属见到似乎还充满生机的逝者后,
什么话都没有说,
低头就向申知深深地鞠了一躬。
“每个生命都有尽头。
我们是人生后花园的守望者,
能把逝者在人世间的最美一面留给家属,
尽量不留下遗憾,
也就是我们最大的安慰。
”
这一刻,
申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温软而美丽。
疏导
更多时候,
申知和同事们面对情绪失控的逝者家属。
她给记者回忆了一个细节:一次,
她的同事在将骨灰盒交到逝者亲属手中时,
一时没注意,
说了一句,
“给,
你的骨灰盒准备好了”。
对方当即暴跳如雷。
最后,
同事朝逝者骨灰下跪道歉,
对方才平息。
事后,
这名同事号啕大哭,
情绪久久不能平静。
“家属承受失去亲朋的痛,
生离死别,
就像婴儿和母体分离一样。
面对他们,
我们只有更专业、更温情和真诚。
”
为帮助逝者家属调适心理,
化解他们的情绪,
她在2010年考取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用她的专业、专注,
赢得了家属的理解与尊重。
曾经,
一个家境富有的女士在为家人办理丧事时,
对申知百般挑剔。
面对这些,
申知保持最大的耐心提供服务,
给予家属细致入微的协助和安抚,
让对方深为感动。
后来有一天,
当申知在路旁着急打不到车回单位时,
这位女士正好驾驶一辆宝马路过,
当即拉申知上车,
说“老妹,
这个时候打不到车了,
我送你”。
那一刻,
申知觉得特别温暖。
在申知看来,
其实每一个愤怒的背后都有一个需求没有被满足,
家属吼叫的潜台词其实是“你帮帮我吧”。
“他们比任何人都更需要被温暖。
多走一点路,
多一点陪伴。
多去问一问。
”申知说,
“只要内心足够真诚,
家属就一定体会得到。
”
偏见
相对工作的恐惧、枯燥、家属责难,
更让申知和同事们难受的是人们的偏见、排斥。
“每次总有人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遗体是不是会坐起来,
火化时你们是不是会留一部分骨灰,
有没有见过灵异事件……”
申知坦言,
这个时候她心里都有一点难言的愤怒。
“但这不能怪人家,
这个行业跟死神联系在一起,
让人产生一种恐惧感很正常。
”
平时,
申知和同事只跟亲密的人交往,
从不主动介绍自己的职业,
实在不得已时就说“自己是民政系统的”。
他们从不轻易去别人家做客,
特别是对方家里有老人生病时。
至于“不主动跟人握手,
不跟人说‘下次再见、一路小心’,
逢年过节不跟人打电话”——这些,
都成为他们的潜规则。
其实,
生活中的申知是一个率真,
开朗,
阳光的女子,
她喜欢音乐、喜欢舞蹈。
可每每被同学、朋友、甚至是跳舞的舞伴敬而远之。
记得,
有一次自己被同事叫去参加一个舞会,
碰到一个对民政系统有些了解的舞伴。
两人跳舞时,
对方不停问她的职业。
“一开始,
我说自己是‘民政系统’的。
对方好奇,
从救助站一直猜到军休所。
”被逼得没办法的申知只好说出了“实情”。
“‘殡仪馆’三个字音一落,
对方双手‘猛地一弹’。
没等舞曲结束,
转身下场。
”
因担心影响其他人的情绪,
申知默默地提前退场了。
“这么多年,
如果说不曾委屈和伤心过,
那是不可能的。
”
幸运的是,
申知有一个理解并爱她的丈夫。
他们相识于一次朋友游玩。
申知的美丽、开朗,
俘获了丈夫的心。
得知申知的职业后,
丈夫并没有放手。
而作为市劳模的婆婆也能理解她的职业。
如今,
他们的女儿已是18岁了,
和申知一样喜欢跳舞。
申知参加过女儿的家长会,
女儿也知道妈妈在殡仪馆工作。
现在,
女儿考取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这让申知很欣慰。
让申知最为自豪的是,
2014年3月26日,
她作为全国殡葬行业的基层代表,
在中南海向国务院领导汇报发言,
并得到国务委员王勇的高度评价。
说起这些,
申知开怀大笑,
偶尔开几句玩笑,
和普通女子并无不同。
见多了死的悲伤,
才想让自己的每天更快乐,
申知觉得她的生活逻辑就是这么推导出来的。
■记者手记
珍惜当下
出发前,
我曾给申知邮寄过一份快递。
写下“殡仪馆”三个字时,
原本热情的快递员,
脸上的笑容瞬间僵化,
空气似乎变得凝滞起来。
直到付完钱,
他再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世俗的偏见已是如此。
申知说,
她并不奢望每一个人能够理解他们。
现在有更多人愿意来了解他们,
就已经很知足了。
他们从战胜自己的恐惧开始,
逐一战胜了误解、偏见。
“人本向死而生。
”申知说,
她很崇尚庄子面对妻子离去能“击鼓而歌”。
生死,
如同四季交替一样。
星辰的运行,
月亮的盈亏,
也无法预见或改变。
“我也常想,
在我死之前,
能留下什么。
大脑在生命弥留时刻的回放中,
会不会有遗憾?”
在申知看来,
人之所以痛苦,
在于人们总在不断选择,
又在不断后悔。
总想回头能选择更好的。
“其实,
在当时的条件下,
你做出的每个决定,
都是你当时能想到的最好决定。
”
在经历过那么多生死离别,
申知最大的领悟是,
“当下,
就刚刚好。
”
所以,
不要辜负了生命,
接受并尽情享受每一个当下。